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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极夜其六】

    又是一轮日升月落,阮秋秋自床上悠悠转醒。

    这夜无梦,难得好眠,她颤了颤睫毛,鼻间发出一阵餍足呻吟。大抵是因饱睡缘故,只觉神清气爽,肩头莫名松快,于是撑开懒腰舒缓四肢,步伐轻盈地走出卧房。

    “早上好,安德烈。”她一面推门,一面含笑招呼。

    出乎意料的是,室内空无一人,尾音轻轻消逝在了幽沉尽头。

    她歪了歪头,多少有些困惑,可随着视线移向时钟,才惊觉自己居然闷头睡到了九点。这令阮秋秋颇为纳罕——自从进入白塔,她便被迫养成了早起习惯。

    作为孤身在外漂泊的年轻女性,她需时时刻刻保持戒备,不敢松懈分毫,尤其是在睡觉期间,总要提前再三确认房门是否反锁、有无存在松动问题,那股在日常生活里被刻意忽视的不安与恐惧更是急遽膨胀滋生。

    盲目信任陌生异性无疑是件失智之举,尤其对方还是个凶名在外的火蜥。

    ……毕竟同在屋檐下。

    二者体格相距甚大,对方真若起了什么歹心,是断然防备不了的,可独立封闭的环境使她深感安全,仿佛呆在逼仄空间里就能够抵御所有潜藏的危险。她就这样躲在他所笼罩过来的庞大阴翳中,每日祈求风雪早停,得以回归人类社会。

    潜移默化中,不免影响睡眠质量,总在黎明破晓之前,就辗转着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阮秋秋不明白今次例外因何而起,却不过分纠结,照例哼着小曲,进行今日的储物室探险之旅。

    她的心情极为愉悦,这份愉悦是伴随着心头重担卸下后从而悄然产生的,但她本人却对此毫不知情,自顾自地沉浸在对罐头的排列组合上,并期待能够挖掘更多新鲜事物,继续打发辰光。

    然而冒险进度还未开始推进多少,就被下身传来的异常触感打断。

    一股湿润热意,微妙而熟稔地漫出私处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捂住小腹,隐隐生出一股不妙预感。

    “滴答。”

    阮秋秋坐在马桶上,耳畔听见血液陆续坠落穿透水面,随后腥气涌上,充斥鼻尖。

    无波无澜的光景里终于溅起几点涟漪涟漪,不过是以一种糟糕方式猝然登场。

    或许是在白塔里虚耗太久,竟然开始模糊时间,浑忘了生理期一事。年轻女生深深垂头,原有的精力与欢欣顺着经血迅速抽离体内,像株脱水绿植,枝叶迅速地萎靡下去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枯燥生活终于迎来崭新难题:她随身携带了几根棉条,但不足以支撑度过整个经期,余下大多都存放在汽车后备箱里,尽管安德烈在救援过程中也曾顺带捎上部分行李,可惜偏偏落下了对此刻而言至关重要的旅行包,她不能苛责他,那不是他的义务,只好独自苦恼思索应当如何取回。

    车子是否拖回了基地?白塔出口在哪?步行能够抵达吗?

    一连串问题随即抛出,却无法得到答案,阮秋秋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,最终把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玄关,发出一声长叹。

    整个修养期间,她还未踏出过房间半步,铁门之外,环境全然陌生。

    塔内工作人员稀少,大多区域停止运行,所以电暖供给有限,不宜四处走动。但这不是导致她自囿的主因,在穷极无聊的时刻,她也曾悄悄推开铁门朝外打量,除却猛烈倒灌的寒气,便是一团盘亘不散的浓黑颜色,贯穿整条廊道。那样的幽邃死寂,仅是直面于它,就使人心底发毛,畏怯行走其中。

    阮秋秋忽然想起每日倚门目送蜥人往返的情形,那抹高大身影逐渐由暗至明,不由生出几分依赖之情——她实在需要安德烈的帮助,至少得问清楚具体方向路线。

    是以傍晚对方甫一回屋,阮秋秋便快步迎上,招呼热烈。

    “回来啦!”她踮起脚尖伸出双手,自然而然要帮他取下护服。

    熟料安德烈并未如常俯身配合,竟定定立在玄关处一动未动,半壁身体没入阴翳,宛若一尊石塑。

    她好奇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对方低垂头颅,红瞳自她身上一触即走,声音隔在厚重面罩之下,有些瓮声瓮气。他的胸口起伏明显,像是深吸了两口气,而后将那股长长的浊气混着话语,一并沉缓地、平和地吐出来:“手上的烫伤恶化了吗?有股血味。”

    阮秋秋下意识并拢双腿,“没、没有,是我那个来了……就是生理期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她既错愕于对方嗅觉敏锐,更尴尬被异性觉察到,长久以来的封闭家教令她陡然蒙生羞臊,慌慌张张解释一通,转身便往厨房走去,同时生硬岔开话题,“啊,我去端饭吧,对了,今天做了偏甜口的鸡排和咖喱,快来尝尝。”

    “你出去过?”他的话语截停了离去的脚步。

    阮秋秋闻言回头,发现安德烈依旧站在原位,维持那副低头姿势。顺着对方目光看去,才发现他正盯着一双摆在玄关前的女式雪地长靴——那是她在下午特意翻出来的,为了待会出行所准备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,手指攥住衣角,声音愈发低微,由耳根至双颊慢慢发了红,好似耻于当面与人谈论月经:“我本来打算取回遗留在车里的……东西,但是忘记问你汽车停放在哪里了,而且我还不太熟悉这里的环境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安德烈明白她的言外之意,尽管白塔基础生活资源还算充裕,但女性卫生用品实打实匮乏,所幸救援之时顺道把那辆越野车拖上了,现下正停在白塔外围的车场里。

    他稍微抬动眼帘,视野不着痕迹落向正在期期艾艾不停比划的女性身上,决定强硬伸出援手。

    “我去拿。”

    不等阮秋秋颔首,他把面罩拢紧,重新投身在门外那片漆黑当中。

    安德烈跑得疾而殷切,双腿奔驰,恨不能三两步迈完这千百米的路程。廊道化作视野里的一条暗沉沉的扭曲长影,朝下螺旋蜿蜒。他的呼吸因剧烈运动而逐渐紊乱,口鼻逸出热息吹散寒气,同时暗自涌起一点窃喜,窃喜于自己及时察觉到了阮秋秋的需求,她在困境中不自觉的依赖成就了他的价值。

    正所谓机不可失,这令他深感庆幸,动作越发迅捷,一扫昨夜累积的低迷。

    实不相瞒,安德烈今日起得颇早,收拾完毕就蹲坐玄关,等待阮秋秋睡醒。他暗自做好打算,待对方现身以后,会尽力保持两人距离,顶多问上一嘴伤势,最好采用随意平静的口吻,才能给她提供足够的安定空间。他甚至在脑海反复演练对话场景,自认可以把控全局,谁知指针滴滴答答滑动,始终不见卧室房门打开。

    像是无形中被一根火线引燃情绪,由此焦躁起来,他贴着墙壁来回踱步,几次往卧室方向走去,临了反倒退回原位,生怕惹出动静吵醒阮秋秋。

    兴许只是一时贪睡。安德烈想。

    即便相处不足一月,他却已经习惯来自于她的问安与微笑,一时间少了对方陪伴,只觉若有所失,陷入低迷困境,心不在焉地度过整日。

    直至那股微腥血气传来,推动她靠向自己。

    她始终需要着他。

    晚间雪意不浓,飘飘扬扬洒过肩头,连带风声都变得稀疏喑哑,罕有的岑寂感笼罩这片天地,只剩脚下积雪经受踩踏碾压,不断发出吱呀声响,回荡空旷平原,绵延四野。

    可安德烈无意留神外界变化,揣着那份不可言说的愉悦,乐颠颠地穿行其中。

    失去暴风拦阻后,他很快抵达车库,除了后备箱里的旅行包,车里还有不少零碎物件,副驾位置还摆了一只巨大毛绒玩偶,周围随意散落数张照片,大多为沿途风景,花卉、路牌和山川,偶尔夹杂两三张与旁人的合照。

    安德烈俯身一一拾起,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张为单人出镜,阮秋秋穿着一袭白纱长裙,双足赤裸,立在沙溪湖畔,烈阳之下笑颜灿烂。

    他端详良久,忽然伸出手指,沿着女人婉约身形勾勒轮廓,然后把它单独抽出,妥帖放在内衬口袋里,与项链一并贴近心口。

    起初还有些担心私藏行为会被发现,谁想返回住房后,阮秋秋全然沉浸在行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,丝毫不曾察觉丢失的小小相片。

    她手忙脚乱地确认着卫生物品,在拉开外层拉链时,一罐星型玻璃瓶忽然滚落出来。

    瓶子容量不大,里面盛满糖果,被涂有亮粉的纸壳包裹,晃动之际闪动虹彩般的光泽。

    阮秋秋拿起糖罐看了看,认出这是她在旅行路上偶然买来的纪念品之一,便顺势递给了安德烈,当作迟来的见面礼物,也当对他连日收容的答谢,笑道:“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见对方毫无动作,唯有赤瞳稍有收缩,她讪讪缩回手臂,“你不喜欢甜食呀。”

    下一刻,安德烈稳稳接住了糖罐,“喜欢的。”

    阮秋秋闻言,眉眼弯弯,徐徐绽出一个柔软微笑,褐瞳中有华光流转。

    “那你拿好,记得尝一尝。”她随口说着,拖着行李箱往卧室走去。

    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捧起玻璃瓶,星虹落在掌中,他舍不得触碰与品尝,只能珍而重之地放入口袋里。摸着胸膛那微鼓的一团,他回想女人方才的话与笑,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今天获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。

    不等蜥人暗自庆幸这场意外满载的丰收,阮秋秋临门忽地顿住脚步,回头郑重说道:“安德烈,谢谢你呀,你真可靠。”

    ……可靠。

    他在角落反复咀嚼这个词语,肩头倏然传来千钧压力,善意的肯定化作枷锁,限制了所有行动。

    为此,安德烈行动愈发谨慎,有时望着阮秋秋独自坐在房中,浴着昏黄灯晖,心头不禁漫起眷眷之情,但又不敢过多逗留,生怕一个不慎暴露丑态,破坏由她竖立的良好形象。

    然而在拉扯中寻求平衡绝非一件易事,变化无声涌动,总在不经意间扰乱满身清净。

    那天安德烈照例结束了漫长的体能训练,预备早点回屋冲澡休息,进了门,却见客厅里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阮秋秋一反常态,竟没准点入睡。她斜斜倚靠沙发,面朝电视,屏幕里上演一出情景喜剧,低分辨率的模糊画面年代感十足,却不影响内容的逗趣搞笑。

    似乎看得入迷,竟不曾留意有人靠近,直到安德烈长尾拖行在地,磕碰桌角传来的窸窣声响才令她猛然回神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    她慌慌张张起身,摸向茶几上的遥控器,而剧情渐入佳境,她迟迟不能按下关机按钮。

    “刚刚。”安德烈看出了她的犹豫,便说:“你继续看吧,我晚一会再来。”

    “一起看吧。”阮秋秋知他好意,神情难掩欢欣雀跃,仿佛一名得到熬夜许可的孩童。于是摆正坐姿,留下一半空余位置,大大方方发出邀请,“你喜欢看这种情景剧吗?”

    安德烈不知如何回答,他无法理解屏幕之中的悲欢离合,它们大多矫揉造作,为了一点情仇纠葛不休。但他总无法抗拒与她亲近的机会,于是顺从坐下,碍于形象缘故,便远远占据沙发一端,然后时不时朝她投去两瞥,暗中描摹侧颜,又在对方回眸之前,悄然移开。

    “这个剧叫做《永嘉外史》,在我老家那边,尤其在十年前特别流行。”

    阮秋秋平素甚少观看电视,塔内信号不好,常有雪花屏幕闪烁,而网络仅供内部员工传递数据,再无其他用途,除非闲极无聊,否则她是不愿守在这里的。

    她凝神望向屏幕,光影在白皙面上变化,分明是专注模样,却突然开口做起了解说。

    “那会大人小孩都爱看,下课后同学们总要谈论剧情,我也不例外。但是它和现在一样,是在晚间播放,十点半才结束,可我的父母要求我九点睡觉,所以每次我都会落下一两集的进度,只能在第二天听朋友们补充后续剧情。没过多久,剧集快要播放完了,我不想错过大结局,有一天晚上便偷偷起床打开电视。”

    安德烈有了一点好奇: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阮秋秋低声笑了笑,一手微微支起下颌,懒懒倚在软垫之上,“当然是被抓包了,我还被罚站了大半晚……后来就再也没有熬过夜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方落,眼帘轻阖,长睫敛去所有情绪。

    她有意隐去了后半内容,在那场厉声诘责中,她不仅受到了罚站作为惩戒,更在夜半时分被关在家门之外,无论怎样哭嚎哀求,父母都不愿打开一线空隙。毫无疑问,效果十分显著,他们因此常常自得,将这经验慷慨分享其他家长。

    安德烈下意识伸出手臂想要安抚对方,又顿感鲁莽,恐她再度躲开,于是指尖滞于半空,在暧昧中将触未触,最终缓缓收回原处。思忖须臾之后,他才说道:“那你现在可以看到大结局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早就知道结局啦,那天学校里所有人都在讨论。”阮秋秋仰身后靠,舒张四肢,语音近乎喃喃,“我现在只想体会一下熬夜的感觉,我还不太适应这种自由。”

    说着她咬住下唇,往安德烈所在歪了歪头,“……说了些奇怪的话,你别见笑啊。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的。”

    安德烈感觉呼吸被骤然勒紧,尾尖不着痕迹地小幅度拍打地面。

    有什么东西在耳畔乍然爆开,隔阂于两人之间的无形壁垒裂出细痕,在这一线缝隙中,沉默的倾听者得以窥见潜藏深处的隐秘。

    他的嘴角因之向上扬起,露出近乎微笑的表情。

    电视情节愈发精彩,主角插科打诨,引来哄笑一片,气氛松泛轻快。阮秋秋本该一同欢笑,余光却在此刻无意捕捉到了安德烈面部变化。

    鬼使神差地,她抬起手指戳在对方脸颊两侧,稍稍推开硬质皮肤。

    难以名状的暖甜熏风糅进她的嗓音,吹入耳畔,搅碎一池沉水。

    “——还是多笑笑比较好。”

    当晚安德烈在卫生间呆了许久,站在镜前不断演练笑容。

    肌rou上抬、口眼结合、神气饱满,人类对于完美微笑的标准要求繁多,他们是注重仪表远胜内在的生物。

    镜中的雄性蜥人反复张开嘴巴,尖锐利齿暴露在猩红牙床外,模样狰狞可怖。

    至此之后,安德烈有意无意减少了前往健身室的次数,偶尔陪同阮秋秋一齐观看电视。滑稽人物在屏幕里嬉笑怒骂,他的视线则一触即走,轻悠悠落在身边人的眉角眼梢之上。

    哪怕还无法做到自如表露标准笑容,但他自觉两人关系切近许多。

    他不再刻意回避,尝试保持与她相同的作息,共看日升月落。

    出门前阮秋秋会替他穿换外罩,用餐时则谈论些许过往旅途见闻,而晚间凑在一起观看节目,总要启开几瓶水果罐头,就着糖汁蜜水,静静度过一段安谧时光。

    无数琐碎堆积重叠,寻常之事也变得弥足珍贵,化作记忆里的吉光片羽。

    俗世中的男女也是这样同居的吗?安德烈有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,但他不敢过度探究彼此间的实质情感,唯恐得出失望结论。

    他为自己初期仓皇躲避的行为感到后悔,甚至开始寄望日子能如风雪一样延绵下去。

    ——直到那通来自东区的电话打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