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丕植】夜未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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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丕此刻正急匆匆的向曹植住处赶去。 当年,曹丕也曾是一个喜好与人谈古论今的风流雅士,然而在忘川,他并不怎么喜欢与人来往。过去的皇后到了这里便和离(虽说在世的时候也没什么感情就是了)、唯一的弟弟来了这里又失忆,他现在的兴趣,也就是在葡萄园种种葡萄。 他几乎没有去过曹植的住处。那个他一直在意的幼弟、从小便一起跟在他身后叫着“兄长、兄长”的小家伙,现在已然不记得他了。每次在忘川见到曹植,后者虽一脸开心的找他谈诗论句,但眼底流露出来的神情却令他陌生。 那不是弟弟看兄长的眼神。 那只是一个带着敬仰、但却略微疏离的眼神。 每次看到这个眼神,就会让他想起在忘川初次见到子建,听到那句“在下曹植,字子建,不知足下如何称呼?”时彻骨的疼。 曹植与他不同,每天生活丰富多彩,不是在跟建安风骨小分队喝酒,就是正与李杜苏等人论诗。他待人温和,性子软糯,明明才高八斗,却每每说话又会带着点纯真天然,大家都很喜欢与他来往。 曹植间或会来他的住处,与他一边念着自己的闺怨诗一边小酌(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诗就出自自己兄长之手、他以为那都是尊敬的子桓兄的著作),在醉醺醺的时候伏在案上轻声软语:子桓兄也酿点葡萄酒嘛,一定很好喝。 他也只能趁这个时间,伸手悄悄摸摸幼弟的发顶,低低的回答一声:“嗯。” 所以就算这回曹植有三天没出现,他心里并没有过多在意——或者说,在意又能怎么样呢。 所以,如果不是刚刚在饕餮居用晚膳的时候被问起,他还不知道曹植居然已经病了三天。 “十五那天忘川放花灯……我们就去泛舟了,”随着曹丕脸色越来越冷,嵇康的声音也越来越小:“子建兄可能是喝醉了,一不小心就……就掉进河里了……” 忘川四季分明。现在正是隆冬,掉进河里? 曹丕脸色更黑了。 “你也别太担心啦!无非就是落了水发了寒,已经请药王去看过了,很快就会好了!”阮籍还在嘻嘻哈哈的拍着曹丕的肩膀,显然是醉的不轻,嵇康赶忙把他拉开了。 曹丕没心情搭理醉鬼二人组。朋友生病尚未痊愈,转头自己却在一旁喝的开心,什么建安风骨小分队,这般不正经,果然还是应该快些解散才好! 曹丕来到大门口,正要推门进入,隐约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。他并非是故意偷听别人说话的伪君子,然而此刻却收了手,悄悄走到半开的窗子向里看去。 有人先他一步过来了。是使君。 曹植依靠着床头坐着,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力气,旁边的案几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,想必是药。 “……曹公子,药王说你不肯吃药,拜托我过来看看。” 忘川使者当然不会喂人喝药,事实上她每天出出进进忙里忙外,能找个空闲来看看就不错了。 “咳咳……多谢使君,”曹植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无力:“我没有不吃药,许是药王误会了。” 忘川使者一针见血:“如果你有吃药,不会这么多天还不见好。” 曹植不说话。 使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麒麟今天跑去喵居玩,并没跟来,现在屋里太安静了,显得有些沉闷。 下次还是带它出来吧,调节调节氛围也不错,使君想。 曹植现在给人的感觉跟之前明显大不同,使君琢磨了一下,有点犹豫的开口:“曹公子,恕我直言,你是不是……想起了什么?” 曹植还是一声不吭,不承认也不否认。 那就是想起来了。 使君觉得这个封印记忆的法术可以再精进一些。 她好言相劝:“曹公子,就算恢复了记忆,药也还是要吃啊?” 曹植又往里挪了挪,似乎想离那碗药远一点:“无所谓的。兄长……陛下他都不在意,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。” “??”使君表示这个逻辑她没听懂:“你说的陛下……是说曹丕公子吗?” 曹植又不说话了。 两人谁不知道,窗外的曹丕听到这里,紧握双拳,表情似有痛苦之色。 他们兄弟的恩怨使君也曾透过三世镜看过,她想了想:“曹公子,我虽只是天地间一缕精魂,也不懂凡人的哀愁,但是作为忘川使者,我见过太多太多的——帝王。” 最是无情帝王家。 “曹公子曾经为汉朝服丧吧?你知道你的行为如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,你会怎样吗?” 难道仅仅只是数次徙封? “曹公子,凭你的才高八斗,难道你真的认为曹丕公子他,会杀了你吗?” 曹丕无疑是一位帝王。但他在面对曹植的很多事上,又表现的不那么像个帝王。 “当然,这只是我的猜测。我觉得,你的兄长,其实一直在保护你。” 因为保护你,所以疏远你。 “曹公子,你便是你兄长的弱点。偏生你的性格又是任性而不周世务。你要他——如何自处呢?” 一个国家的君主,是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弱点的。一但被有心之人拿来利用,只怕曹植的下场会比现在惨上十倍、百倍。 “总不能把你真的关到他的后宫里去。”使君笑了起来:“不好意思,最近在许负姑娘那儿的话本看多了——” 床上的人忽然间红了眼眶,下一秒,一个身影大步跨了过来,还没等使君反应过来,便直接将床上的人按进自己胸膛。 “曹丕……公子?”使君有点蒙的眨眨眼,这人什么时候来的。 曹丕一直看着怀里的幼弟,眼神都没分给使君一个便下了逐客令:“多谢使君照顾子建。时间已晚,还请使君路上注意安全。” “那……我就先告辞了。”曹丕身边围绕的低气压让使君现在只想飞回桃源居,她匆匆忙忙的跑到门口,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句:“别忘记吃药!”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。 “烧成这样,为什么不吃药?”曹丕语气不算太好,他有些生气:曹植脸上泛着病态的红,体温甚至可以说是烫手,他的幼弟从以前身体就一向偏弱,这样折腾自己做什么? 可是当他扶起怀里的人,眼前被泪水挂满的脸庞,又让他心口一紧。 曹丕侧坐在床上,一手将曹植扶进怀里靠好,一手拿起药碗,其实那药已经温凉,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吹了吹,用汤匙盛起送到曹植嘴边:“还记得吗?你小时候,总是怕苦不吃药,那时候,也是孤这样一口一口喂你。” “嗯。”曹植低低的应了一声,偏过头去,依旧不肯喝药:“可是及冠以后,兄长便再也没有喂我吃过药了。” 曹丕火气更大了,他平复了下内心,暗道不能与病人计较,一边追着将汤匙递过去:“后来你已成人,难道自己不会喝吗。” “我现在也可以自己喝。兄长把药放那吧,我自会喝。”曹植从曹丕怀里爬出来,挤到床角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:“兄长请回吧,恕臣弟身体不适,就不送了。” “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,在雍丘的时候不是还喂过?当时你烧糊涂了,下人怎么样也喂不下,还是孤亲自——” 曹丕突然噤声,那件本不该被提起的事,最终还是由他亲手掀开了。 那年曹丕东征归朝,到了雍丘以后却听说曹植生了大病,已经昏迷了几日,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灌下汤药。勉强掰开嘴灌进去,转头便哇哇大吐出来,几次下来,药没进去几滴,人倒是折腾得更虚弱了。 所以曹丕见到弱弟病恹恹的躺在那时,龙颜大怒,差点就要把府里上下通通拉出去砍头。 在府医给他演示了这位王爷是如何吃了吐吐了吃,硬生生又把曹植折腾的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之后,曹丕一脚将府医踹了出去。 他屏退了所有人,将药含在嘴里,又一口一口的喂给病床上的弱弟。就这么喂了三天。 但是最后曹植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,所以在曹植半梦半醒间,他可能——不,他的确,跟子建有了一个真正的吻。 他记得曹植当时清醒后第一时间便是来找自己对峙,可是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:你在说什么胡话曹子建,做春梦做到孤头上了?不知廉耻!你吃不吃药与孤何干? 他也记得当时曹植大病初愈,脸上明明带着红晕,在听完自己的话后,一脸惨白,摇摇晃晃的向自己拜别。他想伸手拉住他的弱弟,他想将他的子建抱进怀里,但他不能。 明明做了卑劣事情的人是自己才对。他却不敢承认。就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旖旎的梦吧,反正也不会有任何结果。 “兄长!那不是梦?那不是梦对不对!” 曹植流着泪跪坐在床上:“原来那不是梦……” “你看你,怎么又哭了。”曹丕叹了口气,将药碗放下,伸手将人揽进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:“是兄长不好,兄长以后再也不会骗子建了。不哭了好不好?” 可曹植就像和他作对般,抓着他的衣襟哭的越来越凶,他本就病了几天,又不肯吃药,身体已经快到极限,现在这样大哭,更是耗费本就不多的精力,人便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。 曹丕明显感觉怀里紧绷的身体渐渐虚软,那哭声也越来越细,但却还是断断续续不肯停,他心疼的厉害,低头轻轻吻着曹植的发丝:“阿植不哭了,嗯?等阿植好了,二哥什么都答应你,行吗?” 哭声停止了。怀里的人抽搭着抬头看他,眼睛红肿,十分可怜。曹丕于是又去吻那双眼睛。那双从小时候起就亮亮的、但却一直在追逐着自己的眼睛。 “药……很苦。阿植不想喝。”曹植将视线转向一旁,声音越来越小:“阿植……阿植想让二哥喂。就像在雍丘那样。” 曹丕这个人,其实上辈子在人世这辈子在忘川,真就没宠过谁没惯过谁。就连对自己的子嗣,向来也是要求严厉,说一不二。 唯独对曹植是个例外。虽然这个例外的时间……很短。 短到他的幼弟还没及冠,就结束了。 所以曹丕现在特别想补偿他的幼弟。 他将曹植还带着泪痕的小脸抬起:“阿植说什么,二哥都答应。咱们先预习一下,免得药洒了……” 说完就堵住了他弟弟苍白的嘴唇。 两人像过去那般喂完药,曹丕扶着曹植躺下,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亲:“阿植睡吧,二哥就在这里看着,哪也不去。” 此时药力发作,曹植迷迷糊糊从被中伸出手,被曹丕一把握住,很快就睡过去了。 他嘟嘟囔囔,似在说什么梦话—— 明月皎皎照我床,星汉西流夜未央。 牵牛织女遥相望,尔独何辜限河梁。 曹丕仔细听了,是他的《燕歌行》,名副其实的闺怨诗。不过跟他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毫不相干。 他的弟弟,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