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4 光天化日囚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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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7] 有人问广陵王,她对贾诩的第一印象是什么?她不假思索道,很漂亮的疯子。漂亮是真,疯子更真,疯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,连自己也伤。 一只只灯笼裹挟着红影屠到广陵王面前,热意劈头盖脸地压将而下,温度高到一定程度,甚至丢失了rou眼可见的火光,但毫无疑问,那是真正的,悄声无息的灼烧。眼前的艳鬼笑得生色生香,眉梢眼角都像烙了沸腾的鲜血,火光血色在他眼里燃烧。无声的沸热甚至燎着了贾诩身上的曲裾袍……可他并没有松手,反而攥得更紧了。 热度和广陵王背上的伤口隐隐产生共鸣。她身子猛地一动,要抽身而出,鬼的手却在她手上死死地钳着,掐得皮rou都要撕开。一点血迹绽开,血液还未落地便在热意里滚沸了。 广陵王略略笑了,那不是个好笑。嘴角往外推,眉眼却是凝得坚硬,一张脸活脱脱做出了两种样式。她轻声道:“这是你先伤了我。” 那我接下来做什么都算是防卫。 比热意更澎湃汹涌的绿涛舒卷,云烟般丝丝绕上两个纠缠的身影。如茵绿草在从未生长过植物的鬼宅漾漾铺开,种子破开泥土抽条生长。耳畔边都是迸裂声,那是新生的树木和灼烧的炎热在争斗。两方僵持不下,枝条被炸得炭黑,灯笼蔫巴的花篦挂在枝条上。炭黑的树的尸体和宣纸残渣一齐灰飞烟灭,死都死得缠缠绵绵。 一枝红火花攀出麓宅,对着外面的蛾使们摇了摇。天蛾得命,冲着其余蛾使们喊道:“小子们,把结界布置起来。” 下一刻,攀爬出来的花被烧得遍体鳞伤,从花瓣到萼叶全部凋落,只余下墙头一点焦黑。墙外枯败的钱苔却是焕发绿意,疯长着纹上灰垩墙。 领着那群蛾使踏罡步斗,天蛾余光瞄到麓宅内红绿两光相互吞噬,互不相让,争斗得画屏结界不断震颤,阵线断裂地越来越多。热浪舔上了结界外的人。不能分心,他咬住牙,念道:“一断山魈路,二断后精门。” 麓宅里难舍难分的两个人被一条蟒蛇状的粗枝条拍散了,艳鬼连着灯笼被逼到墙角。宅院正中央生出一枝参天巨木,树冠如盖,在火热的红光下投出大片树荫。 “广陵王。”贾诩扶着那面满是刻痕壁画的墙,阴冷道,“你以为联合外面的那群废物就能困住我?” “怎么不能困住?”坐在巨木顶端,广陵王温声细语,“我能关你一次就能关你第二次。” 艳鬼似笑非笑,手指一勾。残存在广陵王背部的那道伤口炸开一连串疼意。寒暑水都压不住的guntang重沸起来,灼人五脏六肺。 可是结界还没布置好,还不能……她侧颈浮出青筋,手指于半空步书画符,一道闪着银光的符箓冲着贾诩的面门而去。 “三断邪鬼踪迹,四断百鬼子孙。”门外的念咒声像子弹一样射了进来。 符箓周围缠上了枝条,如同一道青黛极光,摆着燃烧的长尾杀向贾诩。附近的灯笼即刻调转了方向,飞速地在贾诩身前生成一张网。符箓与第一层灯笼碰撞,滞了滞,尾部一些木条与灯笼应声而碎。 “五断天师来时路,六断地师去来路。” 红影朝着广陵王所在的顶端攀爬,一条火红森蚺,每爬过一处便烧得巨木多一道伤口。灼热的火鳞开合着,伤口舒张的节奏和鳞片开合的律动步调一致,悄无声息地奏出一曲亡灵高歌。 “七断冤家并咒诅,八断邪魔百怪中。” 声音越来越响了。那不仅是步罡快要成型了,也是罩在上方的画屏结界快要碎裂了。画屏结界在正上方吱吱嘎嘎地,仿佛快断裂的骨头发出的尖叫。手腕两侧的青筋越胀越密,广陵王腕子上隐隐浮现出绒羽。 “九断南阎大庙神,十断北方水神怪。” 符箓摆动着长尾撞碎了一层接一层的灯笼,不善行走的艳鬼几乎全身都被罩在符箓银光下。红影森蚺在茂密枝条间穿梭,火焰獠牙烧死了树塔,火舌舔到广陵王脚尖。 当空流转的画屏结界尖鸣着,尖叫被扼住,只吁出一点奄奄的气息。天蛾眼皮狂跳。不祥终于降临。喘气的声响也死了,正中央几根最为重要的阵线断裂,结界破了一个大口!火焰巨蛇掠过广陵王,直冲着外面蛾使而下。 广陵王猛地扭头。这条蛇不是冲着广陵王来的!他是想拿蛾使的命要挟广陵王! 猩热的风仿若热辣辣的耳刮子,扇过蛾使们的脸。蛇张开了血盆大口,热气扑鼻。 “十一断黄泉取魂路,十二断邓都鬼洞门。” 天道断,地道断。人道断,鬼道断。冥阳街裹十道断。连天铁障罡落成。 更为迅捷的绿色的庞然影子裹缠上火红森蚺,滚滚热浪被吞噬。蛾使们闻到浓重的焦糊味,耳边都是爆裂声。有人被震得跌坐在地上。绿风拂过,绕上巨蛇,如一只巨手掐住火焰森蚺的七寸,红艳艳的蛇头昂起,痛苦地扭动着,然而终于是一点点地失去了生命。蛇头低垂,身躯消在空中,死了。 “殿下赢了?”有人问道。 “殿下赢了!”蛾使们欢呼着。 “诶哟这真是,两位大能战到宇宙边荒,连大道都磨平了。”天蛾笑道,“小的们,别光高兴了,该收拾残局了。” 他转过身,脸上也是轻松欢快的笑意。可是,他忽然听到一点声响,像是汽车发动的音浪。有人惊呼,耳朵才经历过爆炸的巨响,没有恢复,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。巨大的影子罩在头顶,天蛾扭过头,看见那辆无人的推铲机向着他的方向碾过来。 [8] 贾诩唇角溢出一丝鲜血,他没擦,流出比血色更浓厚的笑意。 “来不及了,广陵王!”鬼抖出一个癫狂的笑,“你救不了他们了!” “哈……”饱含怒意的吸气声如脆冰开裂,广陵王站在丛密的树冠顶,从顶上罩下实质感的视觉。贾诩抬起头看着那人,只见她的身影在瞬息间似乎抻长了。 咔吧咔吧的骨头抖动的声音从远及近,他从没在意过的食火鬼的无头身躯冲过来,抱住他的瘸腿。那样弱小的东西!他许久没动过情绪的心忽然生出一丝怒意,一扫拐杖,无头骨架飞了出去。那么点时间对广陵王来说已经足够了。 起笔,运笔,落笔,点画无误。运气,存想,出神,目之所致,神气所存。夫人之神乘炁出入,故昼出于首,夜棲于腹,而机在目。故运心注目即为出神,息心内视即为远运神。 眼书目运,符箓成。画屏结界和连天铁障罡的星图牵住彼此的阵线,掩了半边蓝浸浸的天,金丝银线像是瓷器上闪烁的花纹。 推铲机轰然撞上刚补好的结界。天蛾被惊出了一身冷汗。 符箓碎在贾诩脚边,一只只灯笼的残渣也堆在阴影里。庭院中的巨木抽出锋利的枝条对准了贾诩,广陵王眼稍都腾了怒火:“你、他、妈、的!” 伸出拐杖用力地推开碎末,纤长紫发垂落,他颤抖着身躯,把自己的脖颈对上了那根枝条,然后……贾诩往前走了几步,笑微微地。 锋利的枝条割破了鬼的皮肤,居然是真的落了血,滴滴答答的血延挨着树枝纹理滴下。吃了一惊,广陵王迅速收回树枝,可贾诩却伸出手朝着木条的方向捉。 这鬼怎么会……广陵王从树冠顶跳下来。同一时间,长有茂密树叶的软枝条缠上贾诩的身躯,强硬地将鬼摁在原地。 “先生想死?”近距离地乜着鬼,她笑了,不带温度的,“刚还想杀人现在又想装什么?” 鬼没有说话,他眼神有些涣散,一双上挑的眼狭着莫名的笑。阴冷泉水里的笑泡,让人毛骨悚然。 “你那么想死,那我就成全你。” 手扯上艳鬼的手,树枝一带一拽。贾诩站立不稳,被拉进了广陵王怀中。一只手横上艳鬼脖颈朝下压。 “咳、咳咳……广、陵……”被扼住了咽喉,艳鬼眼角泛出了泪花,终于说了话。他扬起脖颈,两只手搭在广陵王手肘上一齐往下用力,笑道:“不管哪个朝代,私刑、是……会有、处、罚……的……” 手掌下的脖颈快速地掣动着,胸膛猛烈起伏,艳鬼的样子犹如吞了一块生铁,呼吸带不进去,竟然被噎得翻出眼白。鬼一向是这样的,总喜欢做出活人的样子。居高临下地,广陵王冷冷地笑着。 “……啊、哈……唔……” 手掌下的温度在渐渐流失,手上黏糊糊一片,是鬼的血。黏腻的触感更让广陵王觉得不适,她忽然就松了劲道。艳鬼瘫在怀里,断断续续咳了几声,没了动静。细长手指垂落,他昏迷了。 广陵王无声地凝视着贾诩。 道法中有两大类术法,一曰考召二曰驱邪。勘明何物作怪,称为考召。若是大妖巨怪,需大动干戈驱捕捉和征战,称为杀伐,亦叫驱邪。杀死大妖巨怪对广陵王来说不是难事,麻烦的是她得过一遍流程,先考召鬼怪身份,贾诩这类在公开资料里没有记载的妖怪,考召起来是极麻烦的,杀不了就只能封印。 她不能杀他,但也不能封印他。背上的火焰连寒暑水都不能熄灭,她得从贾诩口中撬出办法,况且封印禁忌书里的存在,会引来…… 麻烦的鬼。她简直想在他背上掴一巴掌。 枝条一捆,艳鬼被锁进了樊笼。 [9] 巨木侧枝托着樊笼,跟在广陵王身侧。 把摔得七零八落的食火鬼身躯拼起来,广陵王轻轻握了握它的手:“很勇敢。谢谢你。” 呜呜的热风从它胸口掠过,听起来又像在哭。广陵王有点无奈地笑了笑,把食火鬼的身躯塞进特质布袋中。 随后她站起身,环顾了一圈麓宅。先前想着不惊动贾诩,她没能细查,如今已是公然站在贾诩对立面,自然不必再掩藏。略略掀开结界一角,广陵王对着蛾使们道:“还能动吗?能动的话来几个人跟我一起调查。” 画屏结界与连天铁障罡融合时溢出的灵气震得人头脑发昏,基本上蛾使们都瘫地上了,唯有天蛾还能动一动。 他刚进来,看了眼樊笼里的贾诩:“这就是麓宅的鬼吗?看着没那么凶狠啊,有模有样的,比……” 语音未落,某人膝盖就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——天蛾跪下了。宅子里残存的威压慑得凡人动不了身,广陵王当机立断,枝条缠上天蛾,将他送了出去。微弱声音从树叶枝条间传出:“老板,你记得,给我们,加工资啊。” “回去给我好好养伤吧,还惦记着涨工资。”她无奈地接道,“肯定给你们都塞个厚厚的大红包。” 树叶间冒出一个大拇指。 哭笑不得地,广陵王摇了摇头,一个人开启了麓宅的调查。 一层甚少物件,连起居用具都没有,只有那些照明用的灯笼——现在也没了。干净得好像灰尘都没牵绊。 掠过一楼的空余,视线转到中央小屋。灵力催发的巨木与小屋并肩而立,她站在屋外看了片刻,还是没撤走巨木。绕过巨木进入小院,又细致地观察起来,一楼依旧是巨幅壁画,绘有见不到树冠的古木。 伸指触了触壁画,广陵王皱起眉,她在这幅画下面,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气流……像是,人的呼吸? 先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感觉。 气流太浅,滑腻腻地从她指尖脱离。捉都捉不住。 抬手定了一道符,星点的亮光饧过,壁画毫无反应,连最初的那点气流都消失不见了。这个院落秘密太多了。 一楼如此,那她没检查过的二楼怕是有更多秘密。当时她还没细看便遇到了贾诩。 几步上了楼,樊笼缀在身后。二楼满堂的绘卷,星罗棋布,压得人眼角都落满笔墨。或浓或淡的笔触挥洒在各处,连安置绘卷的书几都染了图案。 同样伸指触了触画卷,这次没有清浅的呼吸,但是有死气。一个鬼的画卷有死气很常见,可鬼宅既有死气又有活意就谈不上常见了。 满楼画卷静静地堆叠罗陈,主人昏迷,这些画卷也失去了活力,像是平常的水墨古画。 可无论山水画亦或花鸟画,笔触多柔和线条优雅,这些图画的笔锋却压抑锋利,末端落笔格外重,画卷永远都多上一点黢黑的墨点。是有人狠狠地摁下笔,挤压剩余的墨汁。 画家是有喜爱泼墨的,这满堂的笔触似乎也套不进泼墨这一画法。那多余的黑点,像是……目光扫过周遭,广陵王猝然意识到,这有点像她第一次见到的那副图,山水画上的太阳——永远都是黑色的太阳。 诡异,无论是画还是艳鬼都非同一般的诡异。她抬手欲摘画,想带一幅出去细细研究。刚一用力,指尖传来奇异的酥麻感,过了电的疼痛。樊笼里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——这些画,怕是跟贾诩有什么精神上的牵连。 不出声还好,一出声又想起他刚才的所作所为。广陵王冷笑着施了力,樊笼中的鬼攒眉蹙额。若鱼游水中,喘息低低地滑进耳际,荡了一耳朵的声色。 思来想去,还是停了手,广陵王的眼线落到贾诩身上。 脑袋低垂着,眉头紧锁,艳鬼的衣物被烧了些许,残存的衣服曲线落在不适当的地方……衣物上几粒小洞,然而飘散的绒线牵牵扯扯,把目光拉近……是能透过被烧毁的洞看见rou体的。炼乳般生白的rou体。 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艳鬼的身躯看,广陵王手心稍微发了点汗。她顿了下,缓慢收回视线,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结界。可神识又飘散了。 她想起来,结界会将鬼关进与外界隔离的方寸之地,曾经有密探开玩笑说,结界就是监狱,我们是警长,负责监禁鬼怪。 “警长”“监禁”……想起这个词,另一个词从脑子里蹦了出来。 金屋藏娇。 (tbc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