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二 谜(剧情章)
残存的暮色飞速褪去。在日光彻底消失的同时,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浮至空茫的天顶,发散出一枚铜钱大小的红黄色湿晕。熙攘的锦城仿若被一层黯淡帷帐结实地笼罩了,彻底落入漆黑但安宁的井底。而招呼着最后一位堂食客离开后,秦雨也一如往常地沿着酒馆大院巡视一圈,随后为今日的喧嚣落了锁。 酒馆歇息了,然今日的事还未曾结束。宾客渐次回房,而柳锦也开始慢悠悠地踱步,边走边哼着轻快的小曲。 这是她的每日例行巡视,需得路过客房的每一户门口;对外说得是“过路”即可,是以见着过路的熟客了,还会闲适地攀谈几句。柳锦走了几次后,会在任务时手捧一封皮寡淡的小书,若没人搭理,就走走停停地,想到便翻开来看上两眼。不懂的人还以为是热爱学习;懂的人知晓这书其实就是避火图,会心一笑后,也会对柳锦每日的巡视少一些疑虑和提防——也不过是个孩子嘛。 柳锦一如往常走完了任务。却是没直奔四层的卧室,而是来到二层最里端的那一间房。 她轻敲了门,道:“睡了吗?是我。” 柳锦竖起耳朵,静听房内传来的些许声响,然房内却安静的仿佛从未有过活人的气息。她又敲了敲门,静静等了半晌。突然间门开了,何玉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;也不说话,只是安静地审视着她。 “那些人走了。”柳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:“那些人只说丢了个男孩,却不说你的名字,我就说你们找的人和我们这边的住客名单对不上。” 何玉清浅一笑,看向柳锦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:“谢谢你。” “没事。好人帮到底嘛。”柳锦摸了摸脑袋,笑起来憨态可掬的,说话也直白了起来:“不过啊,让你留这一段时间可以,但也不能留太久,你又没缴钱,咱们酒馆只算是小本生意......” “我就留这一旬。”何玉笃定道:“这旬一过,必不会再麻烦小姐了。” 随后又展露出一抹惊艳的笑容,惹得柳锦不由自主地心花怒放。 “好,好。”她羞怯着脸,撇过头去不敢看他,瓮声道:“那......那我走了......” “嗯。”何玉歪着头,呢喃道:“晚安哦~” “晚......晚安!” 往回走了好一会儿,柳锦才从明晃晃的“美男计”中脱身——好家伙,这捡来的男孩,确实比预想中的麻烦不少! 思到此处,柳锦饶有兴趣地挑眉,随后又压低声音笑了出来。 “这是在笑什么呢。” 师娘秦雨见着她像是着了魔般又笑又闹的,颇有些感到意外:“你去见过那小子了?” “嗯。”柳锦答:“他比我预想的还有趣一些。” “嗯。确实。”秦雨也跟着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。柳锦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故而未能察觉秦雨讳莫如深的表情。秦雨呼来秦霞与张佳臻坐在她的两侧,柳锦则自动坐在了对向。三人一同审视着面前闹下大祸还不自知的女孩。她们缄默着。 “......怎么了吗?” “倒也没怎么。” 秦霞也扯出一抹皮笑rou不笑的笑容来。这瞬惊悚的画面让柳锦登时毛骨悚然,不由地脊背绷直,冷汗在手心直冒。 “就是查到了些......很有趣的东西。” 秦霞卖了关子,却不再搭话。张佳臻眼瞧着气氛如此尴尬,倒是免不了为柳锦打个圆场:“还是我来说吧!最近某个邻国的局势出了点‘小’问题——你应该听说过吧。” 柳锦点了点头。 凰国最近灾害频发,好不安生,隔壁淮国却也不遑多让。柳锦听闻四年前,也就是凤凰历438年(昌明二十年)的时候,正值盛年、一向身体康健的的淮国第三任皇帝和德帝突然状况急转直下,竟是不到半年就与世长辞。皇长子许宸衿按祖制登基,然登基大典还未举办时,二皇子许宸福却说要揭露皇长兄与贺继后的阴谋,大骂他们利欲熏心,数典忘祖,竟胆敢作出残害皇嗣,导致先帝膝下子嗣稀薄,甚至给先帝下毒的勾当,决意起兵造反。这场声势浩大的“演出”虽是只持续了半年不到,新上任的崇宁帝也展现了铁血手腕意图镇压,然遗留下的流言蜚语却是久久无法止息。 “近日,淮国派遣了一队使团前来凰国。”秦霞道:“我们本以为这仍是一次短暂而普通的交流,先前未花大笔墨去跟踪,然而......” “然而?”柳锦皱眉。 “然而,这次的使团中,竟然能藏进了几只令人意外的‘硕鼠’。” 柳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眼神不免震颤了一瞬:“你是说......?” “她们来了。” 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,迎面走来两个风尘仆仆的女子。走在前头的那位毫不客气地走到柳锦面前,不由分说地拽住柳锦的长衫立领,竟是将她硬生生提了起来。 “好你个柳锦!”她嗤笑道:“真没想到啊,我瞧你一脸正派,又不通男色,还以为是个好的——没想到刚一开荤,就敢来骗!来偷袭!来撬你奶奶的家门!” “永清,永清姐——”柳锦被堵住了嗓子格外难受,赶忙辩驳道:“我错了,我错了!发生什么事了!” “还狡辩!” “永清。”她身后的女子微微蹙眉,悠悠开口,“不要动怒,有话好好说。” “是嘛是嘛,桥溪姐最好了!”柳锦赶忙涕出两滴泪来,楚楚可怜道:“帮帮我,帮帮我劝劝永清姐吧,肯定是有什么误会——” “误会?给我讲话清楚点!你俩都这样那样了,还叫误会?”胡永清本想松手,然柳锦的话却是让她火气又窜了上来:“我和你说,你今天不给你奶奶我讲清楚,我就不姓胡,姓许!” 你不就是姓许的嘛。柳锦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,脸上却讪笑道:“我的奶奶,胡大奶奶哟!您千里奔袭回家,肯定是累了罢!先歇歇火,喝喝茶,孙女我给您敲敲背,有话咱们好好说——” “好说你个大头鬼!” 虽是这么嘴硬着,但总算是放过了柳锦。胡永清和高桥溪并排坐下,而闹剧的另一位主角柳锦如一滩烂泥般扑进了秦雨的怀里,扑闪着她那泪汪汪的眼睛,埋进师母怀里发抖,只敢用余光偷看对面的二人。 “其实,我们也才刚叫她上来,还没来得及告诉她。”张佳臻试图打破僵局,“她当时也是救人心切,才出此下策,情况实在特殊......” 胡永清不应不答,只是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,目不转睛地瞪柳锦,瞪的她背后像是蚂蚁乱爬,又像匍在冰块地里。 “挺惊讶的。”秦霞眼瞧着张佳臻似是陷入了卡顿,接过话茬,“我们淮国那边的消息还没递来,却是连皇子都‘微服私访’到锦城了——恐怕等到消息真递到咱们手上时,人家连吕颂岛都走遍了罢。” “......是我。”胡永清倒也不含糊,大方承认自己的过错,“是我使了点动作。混进使团里出国,免得一辈子只能困在宫城之苦。” “小清。”秦雨终于开口了,“你知道后果的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胡永清道,“这次是我做的不对,我自愿受罚,但——” “小清。” 秦雨抬起眼,那双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安静地注视了胡永清一瞬,就让她瞬间止住辨驳的念头,垂目思过。 “你已经是凰国人了。” 胡永清原名许永清,淮国和德帝次女。自三年前随伴读高桥溪有幸出逃,改名胡永清,机缘巧合后投奔秦雨麾下。 “你现在仍有机会后悔——” “我不后悔!”胡永清笃定道,“即使我有千般错万般过;逃出那个地狱,来到凰国这件事,我也不会后悔!” “嗯。” 秦雨终于露出一抹仿佛发自真心的微笑。她示意胡永清坐下,俯视仍伏在膝下的柳锦,揉了揉女孩脸颊上还未消去的婴儿肥,问到:“那你呢?你现在可是,后悔了?” 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”柳锦说,“他是谁不重要,我救了他,很重要。我不后悔。” “那就好。那就好。” “所以,那艘来自辽都的大船上,竟然还有来自淮国的使团?”张佳臻疑惑道,“甚至连皇子都来了。这几尊大佛来咱们锦城做什么?” “尚不清楚。我们注意的太晚,还遇上了地震。”秦霞打趣道:“今天可真是有趣极了,和锦儿出任务果然总能遇上大事情。” 柳锦嘟起嘴,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:“诶呀,这和我有什么关系!说来,师母让我们去找的那人,我们等了几个时辰都没等到,还因为地动耽搁了......后来怎么样了?” “她啊。”秦雨又揉搓起柳锦的头发,浅笑道,“她一直在。只是你们缘分未到而已。” “好吧。” “那个使团里有几位皇子?”张佳臻突然问。 “一位......吧?“柳锦蹙眉,然她又回想起胡永清口中的“他们”,惊道:“不是吧,难不成两个都来了?” 和德帝总共活了四位皇子,除开登基的皇长子和因造反赐死的二皇子,还有三皇子许宸裕与四皇子许宸袡,其中许宸袡还与如今的崇宁帝一母同胞,自然也应当更受重视些。 “很遗憾,两个都来了。”高桥溪沉声道。 “那个崇宁帝应当还未有继嗣吧,就这么放心把弟弟们全放出去?”张佳臻追问。 “哦,他估摸着是想弟弟们死在凰国得了......哈哈,我给他们指了条‘明’路。”胡永清摸了摸后脑勺,尴尬笑着。 “不愧是你!” 张佳臻刚想笑出声来,警觉这是深夜,只得捂住嘴沉默地干笑。 柳锦又想起那狡黠的男孩的模样:“所以,他是三皇子。” “对。”高桥溪点头。 “那四皇子呢?” “四皇子估计和使团一起撤离了吧,如今......” 众人纷纷严肃了起来。来锦城的大船看着大,其实皆为华而不实的玩意,因为只需沿着大江和黑水海最平静的海岸线行驶不到一日,所以必不可能如那些远洋航线一样使用耐海浪侵蚀的木材。这次又遇上百年一遇的地震...... 而且,即使再不受宠,那个男孩贵为皇嗣,且有一定的继承权,总不该这么久都没等来询人消息。只怕...... “明天消息应该就来了。”秦雨拍拍柳锦的后背,示意她起身,自己也随后站了起来,冷静但不容置疑地说道:“先去睡吧,孩子们。明日何其多,不要想太多。” 众人向秦雨作揖,各自怀揣着心事回房了。 “沐浴吧。” 等候多时的闻玥和闻赏提来热水倒入浴筒,又倒入花瓣、牛乳、药草,伺候着柳锦褪下长衫,舒舒服服地泡澡。弥漫的热气蒸得她脸颊扑红,倒也让她真正的静了心,细细思考起今日的一系列“意外”。 今日伊始,师娘秦雨谎称要去追债,安排她与秦霞去黑水港“蹲守”;如今细想,恐怕所谓“欠债人”到底存不存在还得打个问号。 蹲守未果。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,那艘来自辽都的大船拐入黑水港,即将停泊。淮国使团出人意料地随着这艘船一同来到了锦城。 最后是意外地动。有人掉入水中,自己前去救援,但也因此耗尽力气,不慎晕厥,因此未能目睹大船后续...... 柳锦拂来几片漂浮的花瓣,给它们摆出各种造型,来辅助自己理清思路。 首先,在胡永清全盘托出前,酒楼的情报网并没有把握确定淮国使团就在这艘船上;师娘安排柳锦和秦霞去黑水港蹲守,应当有其他的意图,而与使团一事毫无瓜葛。 因此,许宸裕跃下大船的起因,也应当是他个人为之,而非另有所图。只是正巧碰上会水之人,将他好意救回。 既然如此,问题呼之欲出:男孩为何落水? 柳锦点了点代表许宸裕的花瓣,又抬起手轻拍水面。水面掀起了几道波澜,而花瓣在浪花里浮浮沉沉,正如男孩在水面挣扎的身影。 他会水吗,会水又为何溺水? 柳锦回忆起那一瞬的惊艳。男孩与她隔着半条河隔空相望。那双美艳的、灵动的眼睛,仿佛望进了她的心。 难道他笃定会有人来救他吗? 柳锦给不出答案,因此陷入了长久的沉思。直到闻玥悄声唤她,她才发觉水已经半凉了,泡在水中的手也起了褶皱。 又是一通折腾。待到她终于躺在床上时,窗外的月亮已经升的很高了。 玉儿......何玉......许宸裕...... 她默念着男孩的名字,很快进入了梦乡。 许宸裕仍点着柳锦第一次走时点着的灯。那一簇细小的红花映在他的眼睛里,犹如太阳落进了深海里燃烧。 “柳锦......” 他喃喃着女孩的名字。那一瞬的唇齿相依仿若某种印记,每每忆起,总让嘴唇感到如烙铁般的疼痛与炽热,就如同那个神秘的、火热的、狡黠的女孩。 即使她还骗了自己。 作为和德帝的三皇子,许宸裕的生辰和二皇子仅仅差了不到两个月,然待遇却是天差地别。二皇子许宸福的生母汪氏是先帝的宠妃,诞育子嗣后更是升至皇贵妃,而许宸裕的生母何氏不过是一位小小的答应,有幸诞下了他才封了德妃,之后宠爱也是寥寥。又过了两年,贺继后诞下四皇子。于是,当自己的哥哥弟弟都比自己受宠时,许宸裕毫不意外地成为了皇宫中谁都能欺负一脚的小透明。 皇宫里的阴私一向很多,母妃不得宠的日子,他们甚至会落得吃不饱饭。许宸裕厌倦了被困在四方红墙里、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,期盼着长大,早早地出宫封王,带上母妃走到离京城远远的地方,再也看不见这方吃人的天空。 然先皇意外死亡,二哥夺权未果、命丧黄泉之后,崇宁帝就不允许他与四弟出宫建府,而是实同软禁地继续锁在宫里,连偶尔出宫的机会都彻底剥夺—— 直到他的jiejie,失踪多日,已然在宗谱上被记下“早夭”的jiejie,突然与他取得了联系,甚至如天神一般为他指明了一条方向: 混入使团出境,然后假死脱身。 而正当许宸裕为“如何出宫混入使团”困扰时,四弟许宸袡和贺太后又给他送来了个大便宜。 贺太后其实只想让小儿子去外面走走散心。她对大儿子施以最严格的教导,但对小儿子一直宠溺有加。如今先皇的女儿要么嫁人要么早夭,小儿子在宫里孤单寂寞,甚至有些抑郁,执意要去别处看看,做母亲的实在拗不过,只能屈尊去找大儿子说理。正当二人争执不下时,许宸裕意外上访,竟是说自己已然到娶妻的年纪,实在不好意思与兄长的嫔妃们住一起。崇宁帝虽说着还需考虑,然又想到了许宸裕一向与许宸袡不对付。这次随使团出境,大抵二人能互相形成牵制。对于这位疑心病过重的帝王来说,确实是个能平衡各方的不错选择。于是许宸裕借着要踹门的一股劲争取来了天窗。 他记得,临走前的时候,何妃提着一盘子甜品来与他告别,却也不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望着他吃完这一盘甜品,然后说了句“长大了,mama就放心了”,而后一如往常地离开。 许宸裕不喜欢哭泣。然当他望着娘亲的背影愈来愈远时,却不自觉地溢出了几行滚热的清泪,流过脸颊,滴落在地上;划过的泪痕,犹如母亲第一次抱起他时的吻,那么温暖,那么悲伤。 后来,他故意与许宸袡闹的很大,闹到几乎不可开交。使团因这两位天潢贵胄的矛盾焦头烂额,不得已只能择最近的大船从辽都先至锦城,随后走最近的渡海道穿过关锦走廊回淮国,而不是先前路途平坦,不涉水路,但更为遥远的卢龙道。这又给了他跳河逃生的机会。 然许宸裕对自己的水性颇有自知之明。先前因一次“不慎”落水差点淹死,母亲伤心欲绝,教会了他如何浮在水上不会呛水。后来他也悄悄在皇城的内湖里游过,稍微悟出些许活命的方式。可第一次实cao就在这等宽阔的大河上,实在是过于赌命的行为。 直到他与柳锦隔江对望一眼。 就像是冥冥之中命运的丝线早已将他们缠绕。许宸裕只是与她对视了一瞬,他就笃定这个女孩定然会救自己。正巧碰上船不知为何剧烈摇动了起来,使团霎那间变得慌乱,而本该看管他的那些内侍也不知觉地去守护他们的主子四皇子。 在这一刻,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。 在许宸裕纵深跃起的那一刹那,他的脑海仿若走马灯般跃过了一行字。 他一直坚信着的一句话—— 我一直是个幸运的人。 灯熄了。一缕黑烟与几簇尘灰吊子自由地飞向高天,于下一秒融化在夜色里。月亮仍明晃晃地悬在空茫的天顶。许宸裕拨开纸窗,望着那一抹皎洁的月色,那么亮,那么暖,仿佛篝火四溅的喜悦渗入云层的泪。 他咧着嘴笑了,又忍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;他昂起头,仰着那张被泪哭花了的脸,对着月亮嘟囔: “月亮,月亮,带去我的思念。” “告知我的母亲,告知我的从前。” “我是出笼的雏鸟,渴望飞向高天。” “我是幸运的孩子,未来终将抵达。” 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