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佳人》第八章【老生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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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咚——咚——敲门声响起。孟旖晚像只受惊的兔子,一下躲去了何思君身后。何思君看看时间,应该是佟小楠来了,这人说要来接孩子回上海过暑假,他一口应了下来,说正好要与这当姨父的谈谈。他要孟旖晚在自己房间里待着,不要出来,不要担心,姨父的事由他来处理。可没过一会儿,孟旖晚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打斗声,他打开一条门缝,只见何老师掐着他姨父的脖子,把他姨父揍出了家门。他扒着窗户往外看,楼下慢慢聚集了一群人,他们把何老师与姨父围在中间,前者明显处于上风,有人试图劝架,却被何思君一把推开。 接着孟旖晚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,是何皎皎。她总对孟旖晚说她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,可眼下她拨开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,却傻了眼,两个男人撕扯着扭打在一起,那个骑在上方的人挥着拳头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,这人正是她爸爸,老何,何思君。她愣神的空档,警笛声由远及近,不知是谁报了警,说这里有人打架斗殴。 被带上警车之前,何思君看到了人群里的女儿,他冲何皎皎喊了一声,她没太听清,只听见一个“晚”字。她急匆匆地跑回家,推开孟旖晚那屋的门,刚想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拦着老何,就见男孩缩在床尾的一角,抖得像筛糠。她只好哭着给谭叔叔打了电话,电话那头,谭叔叔在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明白何思君被警察带走了,他连忙安慰她,却也乐了:“你爸当年的童子功倒是还没废,饺子你别急,叔叔这就去派出所给你捞人去。” 说到练童子功,何皎皎想起谭叔叔以前曾说过,她爸爸是做文武老生的,挺能打。可从小到大她非但没见老何对她动过一次粗,甚至连脏话都很少说,绝对是个文绉绉的男人。在她这个女儿眼里,何思君既当爹又当妈,日子过得精打细算,整天絮絮叨叨的。他每天早晚会叮嘱她喝热牛奶,夏天要她不能穿得太暴露,冬天要她必须得穿秋衣秋裤,在她来月事时会给她买好足够的卫生巾,也会给她煮生姜红糖水。他也明确和她说过,十八岁之前不许谈恋爱,要她离学校里那些臭小子都远点。何皎皎喜欢管何思君叫老何,撒娇时她会挽着他的手臂黏糊糊地喊一声“爸爸”。 在何皎皎的记忆中,她唯一一次见老何黑脸大概还是十年前。她八九岁的时候,老何出去排戏了,闷热的暑假她一人在家百无聊赖,便翻出了那些被她爸当做宝贝珍藏的玩意儿。如意冠、鱼鳞甲、黄披风、还有那把长长的宝剑,她学着剧院里那些大人的模样,给自己涂油彩,画眉眼,点朱唇。大人的衣服穿在小人儿身上变成了拖地长裙,她拿起那把宝剑挥舞,钥匙开门的声音也响了,她大声一喝:“老何!看剑!”老何愣在了门口,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“啪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鸡蛋碎了几个,蛋清裹着蛋黄黏糊糊地流出来,渗进瓷砖的缝隙里。此外还滚出了几颗青红相间的荔枝,是之前何皎皎吃到嘴里上火起泡也还要继续吃的妃子笑。 眼见何思君抬手一个巴掌就要落下去,何皎皎吓得傻了眼,紧接着哇的一声,泪花扑簌簌地从她脸上落了下来。可老何还是温柔地抹去了女儿眼角的泪珠,一件件地把小大人身上的行头都卸下来,耐着性子说了一句:“以后不许再碰这些东西了。”她抽抽搭搭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,扑进老何的怀里继续蹭,边蹭边哼哼:“爸爸,我也想学戏嘛。” “不许学戏,一辈子都不许学。”何思君的口吻恢复了平静,他收拾好被女儿折腾得乱七八糟的那些老物件,捡起地上的荔枝,又拿来扫把和墩布去清理打碎的鸡蛋。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和mama都能唱戏,我却不可以?”何皎皎依旧跟在老何屁股后面紧追不舍。 “唱戏需要天赋,你没有。” “可是谭叔叔都说我唱得好听,他说我唱得像……” “我说了不许学就是不许学!” 何思君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把何皎皎眼角的泪又逼了回去,可几秒钟过后,更响亮的哭声从小小的人嗓子里迸发出来:“何思君你骗人!你根本不是我爸!我也没有mama!学校里的同学说得都是真的,我是你从臭茅坑里捡回来的野种!你根本不爱我!” 后来年纪大了,他每每想起那次吵架也还是会忍不住笑出来。她笑自己的幼稚,笑自己的倔强,笑自己竟然从小就会说出那些刀子般的话,一遍遍地去伤老何那颗早就千疮百孔的心。她记得当时老何眼圈红了,他叹了一口气,拉着她的小手来到书房,他从钱包夹层里拿出了一张黑白照片。“饺子,这是你mama,她怀里的女孩是你,当时你才一个月。”她记得当时老何的鼻尖也红红的,“何皎皎你记住,你不是野种,爸爸mama永远爱你。” 她还记得那张照片只有一半,mama的肩膀处有撕开过的毛边,隐隐可见当时mama身边应当还站着一个人。 那之后何皎皎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,她不再缠着何思君闹着要学戏了,她也不再问mama到底去哪儿了,从那时起她突然迷上了画画,她尤其喜欢画人,画形形色色的人,画她记忆中本不存在的mama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