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烟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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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酒店,我只觉疲惫不堪。把自己扔进绵软的床上,我昏睡过去。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。 梦里,十岁的我面对铁石心肠的曹志远,只知道不停地哭。我知道这不是真的:因为孩子的时间感与成年人全然不同,而越是在人生的幼年,知觉就越近似一条无限延伸的线,钝拙,但漫长——事实上,十岁的孩子并没有落下一滴泪,因为他不知道未来所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境遇(去北京?太棒了!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么北的地方……);而一个三十岁的人,也并不会哭,因为他已经过了痛哭流涕的年龄了。 可梦里的哭声是这样真实而吵闹,当我走出这座记忆的迷宫时,枕头已经被濡湿了,噩梦的余波像布料上的水痕一样开始蔓延。我走到浴室,打开淋浴喷头对着自己冲。落地窗厚重的布帘后透出一点强烈的光:已经过了中午,手机上有三条短信和数个未接来电。 /曹先生,请您有空时一定回电。小董。/ /领导有事找您。小董。/ /急电。小董。/ 董秘书,在我眼里是一个很可笑的人。曹家已经树倒猢狲散,我看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对着曹志远鞍前马后的必要。何况他现在已经被下放到乡里,早就不再是县长秘书了——这样看来,不应该叫他董秘书,可我没有问过他真名,也没有那样做的理由。 把头发擦干,我回拨了过去。 “喂?董秘书……” “于飞,”接电话的人却并不是小董,“晚上回家吃饭。”是曹志远。像昨天一样,他在电话那头仍是以一种惯常而不容置喙的语气使用命令句。 “怎么了,”我说,“想起我这个便宜儿子了?” “今天你爷爷头七,回来给他上柱香,”他顿了顿,末了又说:“不要闹了,小飞,听话。” 他喊了我的乳名。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:事实上,我很怕曹志远这一点。名字自有其意义,在某些传统的仪式之中无限近似于人的魂灵——因此,每当有人呼唤那些精心编织、排列独特的代号,就会将我再次拉入时间的涡流之中。“小飞。”上一次他这么叫我时,我还在牵着他的手迈过稻田间,蛛网般的沟渠。 曹志远手心很软,食指有浅浅的笔茧。 “好。”我大概是真中了叫魂的咒语,所以才答应得不明不白。 市区到曹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。我下楼时,董秘书已经在等。沿着湍流的东江驶出城市,建筑次第稀薄,路的尽头只剩下山丘的脉络,连绵而广袤;而三角洲的最末端就是曹家村,我只记得这里每逢下雨时就蒙起薄纱,于是我叫它烟村。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童年,曹志远大概也是——不然,无法解释我们如出一辙的,灰蒙蒙的眼睛。 刹车踩在了曹家旧宅门口。 还是青砖黛瓦,一片肃穆的墙,尽管这座幽宅已经不复以前的热闹:那时候来拜访的客人很多,现在连院子里的兰草和鸟兽都散尽了。曹顺华去世之后,大概也只有曹志远一个人住在这里:疏于打理的门庭砖石间竟然冒出来一些及膝高的杂草。和我记忆中的不怎么一样。不过,这里热不热闹,冷不冷清——我心一沉——说到底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我没有见过很多曹家的客人,因为每次曹志远都会把我领进内堂。隔着木头门,听着外头推杯换盏,困了就爬到他的床上睡觉。 小董还在喋喋不休,转过头对我说领导终于有心情让他去买些花鸟。 “董秘书,”我靠上门栏, “这么关心我爸,不如你去给他当契仔?” 他眼睛瞪大惊恐看我,脸红到了脖子根:“小曹哥,你这是说什么?” 我还想搜肠刮肚说点垃圾话,转头就看见曹志远正拄着医用拐杖在照壁前瞪我。 “爸——”我刚想上前去,谁知小董先我一步去扶住了他,于是我伸出的那双手就显得有些尴尬了——只好半途拐了个弯,挠了挠我自己的脸。有点自讨没趣:你们俩看起来才像父慈子孝,而我很多余。 内厅的黄花梨桌子上,盛着米饭的小碗已经围着摆了一圈,上头插着燃到了头的香:都是给死人的,不过,我想,曹家的列祖列宗在祠堂里头,也不知道看到今天的样子还吃不吃得下这顿饭。磕完头,上过香,我在大桌旁的茶台挨着曹志远坐下,上头摆的终于是给活人的饭菜:然而都是素斋,我看了很没胃口,只有将就。我不记得他爱吃这样的东西。 “怎么净是些素的,”我问,“以前爸不是爱吃客家菜。” “领导现在不怎么吃荤腥了。”董秘书把碗递到我手里。 芦笋,青江菜,白灼芥蓝。像在喂兔子。我扭头看曹志远:皮肤白,瞳仁黑,看起来柔软,脾气却并不怎么样——确实像兔子习性。这个以下犯上的想法把我自己逗笑了。 “曹于飞,”他皱眉看着偷笑的我,“哪来这么多好笑的?快吃。” “哦哦。”我挑起一筷子上海青塞进嘴里:盐放得很轻。 魏河驶出四十公里就是海岸线,物产丰厚。小时候,曹志远常带打包回家一种粥,里面只放应季的食材。在北京,在芝加哥,在渥太华——我找了很多家馆子,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个简单的味道。我很怀念它。于是我开口问:“爸,” 我说,“以前不是常吃粥吗?很久没吃过,那店还开着吗?” “哪家?” “不清楚,可能是潮州人开的。”我说,“虾、蟹一起熬,加一点香油。很普通的虾蟹粥,就是你经常带回来的那种啊。” 曹志远夹菜的手顿住了。他眼睛垂下来,嘴又抿成一条线,严肃而安静——我不知道他是在回忆,还是我的哪句话又不中听,也可能两者皆有。不过,他并没有训我(又或许是因为爷爷的头七,他不好发作),只是思索良久,然后回答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他把碗筷放了下来:“小董,不吃了,收了吧。”他说。 他说“不记得了”,然而他曾经是个博闻强识的官僚模范,知道每一年乡统筹费和三项提留的准确数字,因此事实一定不是这样。我对曹志远偶然流露而又竭力压抑的那种情绪很好奇,也不明白一碗普通的粥有什么可值得隐瞒之处,但它确实让记忆的河洄流向某些片段—— * “小飞,快过来吃饭。”二十七岁的曹志远是这样和我打招呼的么? 他掀开保温盒的盖子:是常见的铝制老式保温盒,长期使用后边缘会因为反复的开合而变形。那里面盛着的就是我所记得的那种海鲜粥。 “爸爸,”我说,“怎么又喝粥啊?我想,我想吃马蹄糕……” “不准挑食。”他把碗盛满递给我。 “我不想剥虾。” “我给你剥好。” 他挑起一只虾子,还很烫,于是他先捻着虾须吹了吹,等到稍微凉了些,才把虾头和虾壳扒下来,放到我碗里。这样我的碗里就慢慢多了好几只虾。我假装埋头吃,然而视线已经开始跟着面前的小虫乱飘:那只翠绿的草蛉最后停在了饭盒的边沿。父亲没注意,而它的翅膀一开一合,脉络像两片透明的叶片。沿着它翅膀翕动的方向,顺着铝皮盒子,我发现这上面居然还刻着字。 齐,上面歪扭地刻了一个齐,我当然认识,一九九九年,全国的电视机上都在播《西游记》,孙悟空从花果山系着虎皮裙出来——那是“齐天大圣”的齐。 “爸爸,”我问,“这里干嘛刻字?” 他低头望了一眼,低头继续给我剥虾,“没什么,”他说,“饭盒是别人的。” “是谁的?” “一个叔叔。” “齐叔叔?” “嗯,齐叔叔。”他这么说的时候,注意到了那只无辜的草蛉,挥挥手便将它赶走了。 * 小董收拾走了我面前的空碗,打断了我的回忆。曹志远正靠在藤椅上抽烟,蓝色的烟嘴偶尔粘住他柔软的下唇,被聚拢到唇沟,绻起,白雾融进夜里,升腾。关于他,我有太多疑问:左脚、判决书、潮汕人的店名,还有那个刻了字的饭盒,这些谜团围绕在我记忆之中,编织成诸多转瞬即逝的戈耳狄俄斯之結。但我不会在此刻追问,因为他这样的人,永远不会给我答案。 关于这些事,我直觉,我总会想明白的。